成都乘警技校(成都乘警支队电话)

青橙

作者：常凡

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成都乘警技校，

可知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

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成都乘警技校，

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水木年华《一生有你》

1

跨入新年成都乘警技校，季青橙将届五十岁。

当生命的步履不情愿又不可逆转地踏上五十年的门槛，也就意味着作为一名国营企业的女职工，季青橙要正式退休了，虽然她也曾经是一个非常漂亮，有着很高颜值的女性，现在还依然算得上眉目清秀，风韵尚存。

心，永远敌不过命。所有人，最终都只能老老实实地臣服于时间的脚下，恭顺地献上战败者遗憾又虔诚的降书。

五十岁，五十岁。说残酷点，一个普通女性五十周岁出生纪念日，也是被单位温情脉脉正式扫地出门的纪念日。

对退休这件事，季青橙像许多女工一样，面儿上也会尽力努着点劲儿，表现出一副如释重负后欣然又超然的神情，嘴上还会满不在乎地说：“老胳膊老腿儿，老鼻子老眼老枯搐皮（中原方言，皱皱巴巴的意思）脸儿，又累又苦又脏，还挣不住几个钱，早不想干了，这下终于解脱了，解放了。”

其实，大家真实的难与人言的心境，还是比较复杂的，充溢着一种莫名的失落与不甘。

毕竟，退休对每个有着浓厚单位情结和强烈集体观念的人而言，再说残酷点，是在向人生的终点郑重其事地吹响无奈的、怅惘的冲锋号。

季青橙似乎又比别的五十岁女人有着更多的苦衷。退休于她，并不意味着从此可以彻底放松与颐养天年，享受天伦。

别的女人在五十岁以后，可以逛逛街，遛遛狗，健健身，跳跳广场舞，全国各地乃至满世界旅游观光，在朋友圈怡然自得地晒一晒丽人美图，凭景抒发大好心情。这些，季青橙当下还做不到。因为她的儿子梁皓天今年才十五岁，前路漫漫，前程如烟，她需要为之努力为之付出的还很多很多。况且退休以后，个人收入终究也还是没法和在职在岗时相提并论，所以，季青橙只能选择退而不休，必须继续想办法多挣些钱，想办法增加家庭收入。

梁皓天的爸爸梁晓勇，是季青橙的第二任丈夫，今年四十岁。

没错，季青橙比梁晓勇大了将近十岁，也就是说，等到梁晓勇六十岁（或许还会延长）光荣退休时，季青橙将已年近古稀。

“如果老娘还能活到那天的话。”

季青橙对梁晓勇说这话的时候，手抚弄着儿子梁皓天的头顶，禁不住有点哽咽，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梁晓勇赶紧扯了一张抽纸，小心拭去她的眼泪，在她皮肉日渐松弛的瓜子儿脸上深长地亲了一口，笑着说：“不会的。况且，你不是还有一个心愿没完成吗？我死了，你也不会死的。你肯定能活到一百岁。”

季青橙红着眼睛，破涕为笑，嗔怪梁晓勇：“算了吧。我才不要活那么长，走不能走，动不能动，满脸满身的斑，坐在轮椅上流口水，那样的一百岁呀，没啥意义。”

她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坚定地说：“会的，我的心愿，一定会实现，一定会完成。”

2

咱们来说说季青橙与她的两位哥哥。

季家三兄妹，季青橙排行第三，上头俩哥哥，大哥季青松，长她六岁，二哥季青枫，长她二岁。

老大季青松自小出名的又淘又孬加捣蛋，生就干仗的天份和硬汉的气质，与人叉架可谓闻名遐迩，相当的厉害。十五岁，季青松就曾一人单挑三个社会青年且丝毫不落下风，大战终了全身而退。其出拳踢腿之狠辣，闪转腾挪之迅捷，时至今日，那些已头发斑白阅尽沧桑的生于铁路长于铁路也终将老于铁路的野鹤闲云们，每每提起“铁西一青松”，仍传为美谈，季青松的名字在当年的混混圈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从八岁开始，他老爹季海山的拳头巴掌、鸡毛掸子、皮带、尺子、扫帚疙瘩就再没让他掉过一滴泪。

那一年，季青松像全中国城市里的不良小青年一样，看美国电视连续剧《加里森敢死队》，直看得如痴如醉、走火入魔。自己没钱买红色高领毛衣，就软磨硬泡死皮赖脸地借同学的穿上，装酋长耍帅玩深沉，杀气腾腾地四处练飞刀，还学开保险柜的大盗卡西诺，尝试着用螺丝起子撬邻居家的暗门锁。

幸好邻居家那天有人，开门见是他，动静不大地呵斥了几句，加上平素跟老季低头不见抬头见，邻里关系处得还算相当融洽，谢天谢地，终于没让季青松进少管所光荣地当上少年犯。

火车司机季海山，有蒸汽机车一样火爆的脾气，半只猪手就着二两老白干下肚，把季青松好好修理了一顿。酒劲儿过去，老季不免又生出两分愧悔，再偷眼看儿子额青嘴肿的脸，那一双满是怨毒的狼崽子似的斜瞄着自己的眼睛，心里不禁直犯嘀咕，一想这样下去不行，托人找关系让他当兵去了。

谁知季青松进了军营，却似龙归大海、虎入山林，有了英雄用武之地，起早贪黑，摸爬滚打，爬冰卧雪，训练异常刻苦，各种课目样样精通，射击卧姿立姿靶靶九环以上，单双杠能做到八练习，手榴弹一投就是六七十米。5公里越野、400米障碍全旅第一，下新兵连就当上了班长，第二年又当上了代理排长，冲上老山前线仿佛一头出笼猛虎，作战争先，杀敌英勇，荣立了二等功，凯旋之后还提了干，一气儿干到正团职才恋恋不舍地转业。

老二季青枫则与他哥季青松相反，打小就是个蔫货、面瓜，少言寡语，腼腆内向，像只闷葫芦，用季青橙的说法，他二哥属于那种三脚踹不出个响屁的人。

季青松不怂，季青枫不疯。季青松天生对学习没甚兴趣，季青枫却是碧城铁路第二子弟中学出名的尖子生，用现在的话说，那就是学霸。从初中到高中，季青枫的成绩就从没掉出过班级前三。季青枫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不招惹是非，加上他哥哥名头响亮，虽说他人比较面蛋，却也没人欺负他。

季青松长得壮健魁梧，有点像当年电视剧里的水浒好汉打虎英雄武松。季青枫则眉清目朗，长身玉立，十六岁这年，他的个头一夜之间窜到了一米八。学校里有几个花痴少女看他长得英俊，春心萌动，频频向他暗送秋波，递纸条，传情书。

有一个梳俩麻花辫，皮肤浅黑，身材窈窕的女孩，趁课间休息，甚至直接跑进季青松所在班的教室，一屁股坐到季青松课桌上，把一张电影票拍到季青枫面前，两条又细又软又匀称的腿在桌边晃荡着，说：“军分区俱乐部，晚上7点，《火烧圆明园》，你和我。”

季青枫蔫人也有蔫脾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抓起铁锈斑斑的破文具盒，狠狠地摔在桌子上，声音不高却极其决绝地吼道：“滚成都乘警技校！你给我滚！”

那女孩先是一惊，两只漂亮的杏仁眼怔怔地盯着他，眼眶里全是愤与怨的泪。她呼吸急促地从桌上滑溜到地上，发育良好的小山包似的胸脯起伏着，哇地哭出声来，手背掩着抹了口红的小嘴，一路小跑而去。

这个女孩，十年后还是成了季青枫的媳妇儿。这是后话了。

季青橙作为季家独女，自小就长得出挑，从初中二年级开始，身边就不乏热忱的追求者。季青橙少女心性，情窦含苞，倒也乐得享受被男孩爱慕倾心包围，时刻都能成为被瞩目娇点的感觉。

高一上半学期，班里两个男生，一个叫沈兴华，一个叫张卫东，本来挺好的关系，因为季青橙而翻脸，像两只雄性激素喷薄发情的小公牛，公然在自习课上大打出手。沈兴华个儿高臂长，身体占优，虽说把张卫东那件潇洒的的确良花衬衣撕扯得像抹布一样烂，可闷淘的张卫东也不白给，乱战之中沈兴华稍一松懈，露出破绽，亦被精瘦灵活的张卫东闪电一击，打得鼻子窜血。

沈兴华感觉自己吃了亏，在几十号同学尤其是在季青橙面前大大地丟了面子，一时气焰难平，转天纠集了七八个头戴军帽腰缠武装带下穿大裆裤脚蹬半高跟步鞋的哥们儿，将张卫东堵在学校门口，武装带共板砖齐飞，一顿山呼海啸般的狂捶猛揍，把张卫东打得头破血流，哭爹叫娘。教导处主任见状，赶紧喊来辆三轮车，把张卫东送就近的铁路医院缝了八针。

沈兴华被学校开除。

季青橙在班里也有点待不下去了，老爹季海山只好硬着头皮又想办法托人找关系，把她转到了另一所铁路子弟中学，与她二哥季青枫同校，碧城铁二中。

没想到，转到该校第二天，下午放学，那个被群殴住了院的张卫东，头上缠着绷带，歪斜地扣着顶绿军帽，挎着八成新的印着红五角星的军用书包，屁股骑跨在永久牌二八自行车宽大的后衣架上，嘴里叼着烟，在学校围墙拐角的小胡同里等着她，身边还跟了两个穿绿军装和蓝色大裆裤的高中生模样的小青年。

季青橙额头微蹙，咬咬薄唇，低头装没看见，继续往前走。

张卫东噗地把半截烟吐了，吹着口哨，依旧坐在后衣架上，双臂伸得长长地够住车把，歪歪扭扭地蹬着自行车，不远不近慢悠悠在后面跟着。

另外两个大裆裤随后，嘴里孟浪地唱着：“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季青橙站住，三辆自行车围着她，走马灯似的来回转圈。

“你们想干嘛？”季青橙也不慌，眼睛漠然平视，不看张卫东。

张卫东笑嘻嘻地从后衣架上蹁腿下车，支好车架，摘掉头上的军帽，指指绷带，说：“你看，为了你，哥们儿脑袋上缝了八针，还被剃成了秃瓢儿。”

季青橙斜睨他一眼，面不改色：“那又怎样？跟我有啥关系？”

张卫东向季青橙走近一步，说：“全都是为了你，你个小美妞也好意思说跟你没关系？我跟沈兴华以前也是铁磁的好哥们，因为你才反目成仇，彻底掰了。告诉你，哥们儿的瓢儿不能让人给白开了，一腔热血也不能就这么白流。”

说着，张卫东的手就抓住了季青橙纤细的小臂：“你得答应做我女朋友。”

季青橙骂道：“痴心妄想。好狗不挡道，赶快滚一边去。”

张卫东露出一脸厚颜无耻的坏笑，唇上的浅黑色小胡髭淫邪地抖动着：“好妹妹，你生气的样子我最喜欢了。你看哥哥我长得又不丑，你做我女朋友一点不掉架的。”他把一只手伸向了季青橙的脸。

季青橙厌烦地躲闪：“浑蛋！再不走开……我要喊人了。”

“你喊吧，看谁敢管。”

小胡同里确有不少同样是放学回家的学生经过，有的好奇又胆怯地看两眼，有的事不关己装没看见，还有几个女生站得远远的，脸上游浮着三分嫉妒四分恨，还有三分幸灾乐祸的复杂表情。

季青橙一眼瞅见了她二哥。季青枫把洗得发黄的军用书包挂在胸前，双手插在裤口袋里，半垂脑袋哈着腰，贴着红砖墙根独自走来，季青橙赶忙像见了救兵似的伸长脖子喊：“二哥，二哥。”

季青枫闻声站住，目光呆滞空洞地望向她。

张卫东脸上微一变色，转瞬又恢复了正常，干咳两声，手仍攥着季青橙的手腕，涎皮赖脸地冲季青枫眨了眨眼晴，说：“二哥，好啊。妹夫这厢有礼了。”

季青枫目光中先是燃起愤怒，然后又飘起犹疑与畏葸。他眉头一皱，腮帮子像塞了两只核桃似的鼓鼓胀胀，低下头大步流星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季青枫！……你，你……浑蛋！”季青橙气得全身筛糠似发抖，委屈愤懑的泪水夺眶而出。

张卫东这下子更来劲了，他冲季青枫远遁的背影得意洋洋地连连打了几个响亮的榧子，长长地唿哨一声：“哈哈，老大恁光棍儿恁牛逼的人物，老二却是个窝囊废、腌臜菜，白长了一副好皮相。”

他把脸转向季青橙：“我瞅你哥对我这个未来的妹夫怪满意的，你不如就从了我吧。你哥保护不了你，我能保护你。”

“你能保护我是不是？”季青橙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冷笑着说：“你先说说，你怎么保护我？”

“那你先叫哥亲一个，我再告诉你怎么保护你。”张卫东目光专注又热切地贴近季青橙的脸。

季青橙屏住呼吸，安静地垂下又长又密帘子似的眼睫毛，不动，待张卫东两只手将要捧住自己脸时，她突然抬起膝盖，照张卫东的裆部狠狠地顶了一下。张卫东痛得唉哟惨叫一声，捂住裆部蹲在地上。

季青橙双手抓起书包，在张卫东背上猛砸两下后，还冲他缠着绷带的脑袋愤怒地呸呸了两口，一边骂着：“傻逼，流氓！”一边撒腿就跑，任凭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与一袭蓝底白花的连衣裙在晚风中飞舞。

张卫东带来的两个大裆裤哥们儿作势要追，被张卫东拦住。

他捂住自己倒了楣的命根子，呲牙咧嘴地直起身，痴痴然望定季青橙远去的身影，悻悻地嘟囔道：“死妮子，腿上的劲儿还挺大。”

3

季青橙气冲冲地一路跑回家。

她家住在铁道边上的老棚户区，还是独门小院，青灰瓦房里外两间，他爸他妈住外间，她长大了，一人住里间。

院里狭窄，勉强盖间小屋，放张高低床。大哥季青松在时睡下铺，二哥季青枫睡上铺。季青松当兵走了，季青枫挪到下铺，还在床前支起张小桌供复习功课用。

这几天季海山跑车。季青橙的母亲李秋兰，碧城货运站的货运员，此刻正在油毛毡顶和碎砖枯树枝拼凑搭建的小厨房里烧火做饭，季青枫则正襟危坐在自己小房间的书桌前目不斜视地读书。

季青橙一脚踢开门冲进去，抡起书包照季青枫肩膀后背一阵猛砸，骂他哥软蛋、怂包、孬种、胆小鬼，眼睁睁看着亲妹妹受欺负，连个屁都不敢放。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学一脑子一肚子知识有什么用？读再多学再多也是个饭桶、窝囊废！

季青枫憋气不吭声，等妹妹的书包不再落下时，他霍地站起，两只竹竿似的手臂略微一撑，就翻到了上铺，面朝乌突突的墙壁，蜷成大虾米似的一团，用搁在床头的一本书把脸盖住。

李秋兰听出了事情的原委，埋怨了二儿子两声，转过来劝女儿：“算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坏孩子不也没把你怎么着吗？你哥跟他干架再弄个头破血流，三短两长的，可咋弄？你哥马上要高考了，这是大事，可不敢耽误。”

她又瞅瞅女儿，瘪着嘴连声啧啧道：“看你，学生没有一点学生样。让你穿素点穿素点，你全当耳旁风就是不听，给你的零花钱净买裙子了吧？还有这披肩发这刘海儿，像什么鬼样子，今天晚上老娘一把大剪子把头发全给你剪了，花裙子都给你撕了，我让你整天不知道学习，就知道臭美，就知道疯。”

李秋兰家传理发的手艺，李秋兰本人虽不是专业理发师，给自家人理发剃头却如家常便饭，省出了一笔不小的开支。

季青橙气不打一处来，眼泪汪汪地连连甩手跺脚，转身冲入自己的房间，重重地摔上了房门。

李秋兰嘴里忿忿地嘟哝着，回厨房继续做饭。

季青枫突然从上铺一跃而下，蹬上臭烘烘的回力球鞋，抓起书包，一脸苦大仇深地大步冲出了家门，李秋兰喊他也不应。

季青橙遗传他爹，一生气，胃口就会好得出奇。晚饭时，她跑出来就着榨菜疙瘩，一气儿喝了三碗玉米粥。

李秋兰担心他哥，说：“你哥，他不会让你激得找那坏小子打架去了吧？”

季青橙转动碗沿稀溜着热粥，冷笑道：“你看你那宝贝儿子是那种有秉气的人吗？”

吃饱饭，她找来把她妈理发常用的剪子，伸到她妈眼前。

李秋兰说：“真要剪啊，妈就是说说，你还来劲儿了？”

季青橙一指墙上的挂历，那上面是当年正红遍大江南北炙手可热的女演员张瑜，说：“你就给我剪成她那样的。”

李秋兰瞪眼：“死丫头，跟你妈较劲？你以为我不敢剪是不是？”

季青橙说：“剪，剪完头发，再把恁妞的花衣服花裙子都剪了撕了才好呢。从明天开始，我天天穿你的旧衣服上学。”

季青枫出门之后很晚才回来，早过了晚自习下课的时间。

李秋兰为儿子担着心，半躺半坐在床上一直没睡，听见动静，披上衣服去问季青枫跑哪儿去了？怎么身上还有酒味？回头告诉你老子，看他怎么拾掇你。

季青枫闷着头不说话，脱掉外套，脸和脚也不洗，倒头便睡。

李秋兰气鼓鼓地骂他：“俩孽障，一个也不让爹娘省心。”

第二天一早，季青橙就顶着张瑜式俏丽活泼男孩般的短发，穿着她老娘素朴的深灰色小翻领外套和肥大的深蓝色铁路制式裤子上学去了。

水灵人就是水灵人，怎么着都水灵。短头发、素打扮的季青橙，仍然是女同学眼中羡慕嫉妒恨的对象，而男同学们的目光，则放射着发现新大陆似的好奇与惊讶，这让季青橙在为自己又赢得极高关注度与回头率感到小小得意的同时，难免还有那么两分羞涩与难为情。

这天上课，季青橙除了胡思乱想，就是趴在课桌上给他大哥季青松写信。在信中，她尽情数落二哥季青枫的不是，说他空长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却没有丁点的男子汉气概，平时和自己争吃争喝，晚上睡觉不洗脚，屋里臭得连耗子都熏跑了，关键时刻还胆小怯弱指望不上，当不了家里的顶梁柱。她写道，如果大哥你在的话，一定会为妹妹挺身而出，希望大哥能抽空探家回来看看爸妈，并替小妹出口恶气，好好教训教训张卫东那个赖渣小浑球。顺便开导开导二哥，别光知道学习学习，最后学成了鱼木疙瘩，学成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大草包。

季青橙打小缠磨她大哥，与季青松的感情要亲过季青枫，大哥对她这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妹妹也爱护有加。季青橙上幼儿园时，季青松也就十一二岁，放了学总会替爸妈接她，像个小大人样。回家的路上，还能用自己省下的零花钱为她买糖豆、冰棍儿、江米球、鸡蛋糕吃。当然，天生爱恶作剧的季青松，时不时地也会捉来毛毛虫、天牛、螳螂、瘌蛤蟆什么的把她吓哭，然后自己乐得前仰后合。

为了不让妹妹向爸妈告状，他自然又要破费两三分钱，用甜腻的零食封住季青橙的小嘴。

季青松还教会了她很多专属男孩子玩的游戏，比如推铁环、弹玻璃球、小刀分田地、拍烟纸、摔画片，甚至像警察抓小偷、骑马打仗和斗鸡（中原方言有叫“怼拐”）这些身体对抗强、体能消耗比较大的游戏，青松也常带着青橙玩。

季青橙十岁那年，季青松带着她，和自己班上五六个要好的同学，翻墙进了离学校不远的一所空军大院。大院里矗立着一座五层楼高的螺丝形状的老式红砖水塔，水塔下窄窄的生了锈的小铁门虚掩着。他们被好奇心与好玩心驱使，鱼贯钻了进去。季青松经不住一群小子们的激将怂恿，脑子一热，带头攀住嵌进水塔内壁上的直抵塔顶的梯子状铁抓手，壮着胆子往上爬。有胆儿最大的季青松身先士卒，其他男孩子心里略有了底，下一个顶着上一个的屁股，紧紧跟在后面。季青松原本嘱咐季青橙不让她爬，可季青橙一个人待在黑咕隆冬的水塔底部，也不免有点心虚，看到他哥哥们都爬出了水塔顶部的洞口又不由得眼馋心热，跃跃欲试，于是也咬咬牙开始往上攀爬。可爬了五六米高，她又有些胆怯了，上又不敢上，下又下不去，吓得十岁的小女孩一声声小羊羔叫似地喊哥，甚至都尿了裤子。季青松听妹妹哭泣，连忙顺梯子下来。他小心地越过季青橙，从下面托住妹妹的身体，帮着小妹往地面落。下至离地面近三米时，一只铁抓手松脱，季青橙一脚踏空，兄妹俩抱在一起从半空重重地砸在地上。所幸的是，除了摔了个灰头土脸一身脏，季青橙哭得更凶外，兄妹俩竟然毫发无伤。

两个穿军装的男人急火火地跑来，凶巴巴地让他们成横排站好。

其中一个岁数略长，军装上衣四个兜，穿皮鞋，军官模样，目光凌厉，一眼就看出季青松是这帮学生中领头的。军官一手点着季青松鼻子，一手叉着腰，操着南方口音怒不可遏地喝斥：“看你娃娃就不是个好学生，放几年前一准儿是打砸抢的小造反派。谁让你们进来的？这里是你们随便进出的地方吗？谁让你们爬到水塔顶上去的？不想活了是不是？”季青橙清楚地记得，自己还在为受到的惊吓与摔痛的屁股抽抽嗒嗒，是他哥用力攥紧了她湿黏的手心，面对部队军官的威吓，梗着脖子毫无畏色的回呛：“我们就要上去，我们就上去了。咋了？”

军官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部队通知学校，学校通知家长到大院领人。季青松回家，自是又被他爸季海山摁趴在条凳上，用鸡毛掸子照屁股蛋子上一顿好抽。

十天后，季青橙收到了大哥季青松从大西南寄来的回信。信里夹着季青松的一张近照，头戴新式大檐帽，英气勃发的，系着武装带，挎着五四式手枪，背后是装甲车和训练场。季青松在信里说，部队拉练紧张，抽空给妹回信。按哥哥我以前的脾气，指定把这孩子打得屁滚尿流，三魂出窍。哥哥我现在是光荣的革命军人，是老山英雄二等功臣了，是中共党员，也提干了，标准与觉悟和从前可不一样了，不能再跟从前似的年少好盛，点火就着，三句话不合就拉开膀子跟人动粗了。我在部队跟着政委、教导员、指导员学会了很多关于革命、关于人生的大道理，学会了做人的思想工作。我要是真的回去，也要跟这孩子先来文的，跟他好好讲讲中学生早恋的种种坏处，让他彻底改邪归正，口服心服。这孩子如果以后还要纠缠你，妹妹你可以拿起法律的武器，报告老师寻求保护，或者直接去派出所报警，让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好好修理他。

季青松在信末说，人人都有缺点，你二哥虽然胆小，但人家在读书上的天份和用功劲儿，是咱俩比不了也值得咱俩学习看齐的。你二哥高考的确是咱家的大事，咱老季家能不能出个秀才光耀门庭，就要指望你二哥了。你要听爸妈的话，学你二哥好好读书。高考如果确实没啥指望，考个铁路技校拿个中专文凭也挺好的，将来也方便找工作。

其实，就在季青橙给她大哥发信的当天，她二哥季青枫就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帮她解决了坏孩子张卫东的问题。

4

下午放学，夕阳如金。

季青橙一个人出了校门，刚拐到学校围墙转角的胡同口，就极不情愿又不出意料地瞅见了张卫东那张还算英俊但带着股子邪气的有点干巴的小白脸，这张脸让季青橙心里说不出的腻歪与讨厌。同时，季青橙又在想，为什么瞅着更帅气一些沈兴华，不像张卫东这样黏唧自己呢？沈兴华现在又在哪儿呢？

张卫东像昨天一样，骑跨在自行车的后衣架上，在贴满治性病小广告的水泥电线杆下面，像一头饥渴的狼，等待着丰美可口猎物的出现。

季青橙忍不住小声骂了一句，目不斜视冷若冰霜地沿着墙根快步向前走。

张卫东吹着口哨，晃晃悠悠蹬着自行车跟在侧后方，说：“小美妞，晚上哥带你去滑旱冰，跳迪斯科怎么样？要不咱俩去看录像，香港武打片，还有台湾言情片，可好看了。要不哥请你吃凉粉儿，吃烩面，你选吧。”

季青橙厌恶地瞪他一眼：“没兴趣。”说着，她站住，怒声道：“我说你别自讨没趣好吗？讨厌！”她转身往学校方向走。

张卫东猛一踩自行车车蹬，车子往前一纵，前轮一别，又挡住了季青橙的去路。

“你昨天顶我裆，到现在俺那里还肿着呢。你说咋办吧？”

“你自找的，你活该。”

“嘿嘿，小橙子，你越生气，我还就越喜欢……”

张卫东话未说完，从学校大门方向飞快地驶出一辆破旧的飞鸽牌二八自行车，朝着张卫东的车前轮子咣当一声狠狠地撞了上去。张卫东猝不及防，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季青橙吃惊地看着眼前仿佛从天而降的义士。这义士年纪轻轻却须发颇重，脸上已长出了络腮胡，乱蓬蓬带自来卷的头发又长又油，一张硬梆梆的国字脸，浓眉大眼挺白净，额头太阳穴鼻侧鼓着几粒青春痘。

张卫东的两个哥们见状，双手伸进军装下摆处，准备解腰间的武装带。

张卫东有些愕然地从地上爬起来，上下打量来人，说：“大哥，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那义士毫无惧色，把自行车往墙上哐地一推，道：“让你离季青橙远点！少跟小女孩面前犯贱！”

张卫东看着他，发出干笑：“哟嗬，你是哪路的？还要英雄救美咋的？”

他瞅瞅他的两个哥们儿：“信不信，俺仨能把你打成横路敬二？”

他说着，从腰间先把武装带解下来，对折后在手中轻轻拍打。

“小蛋草，就你们这操性，也敢在铁二中的地界上耍横，也不打听打听你大爷我的名号。”义士微眯起双眼，扫视对方渐成围拢之势的三个人，不慌不忙地从鼓鼓囊囊的土黄色帆布书包里，慢慢抽出一块红色板砖来。

“一群小生瓜蛋，看来不让你们见识见识，你们是不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睁大眼睛看好了！”

说罢，他将手中的红色板砖用力地朝自己的额头狠狠拍下，但听啪的一声响，板砖立时断作两截。

季青橙惊得掩口大叫。张卫东三人也被震得几乎同时向后连退两步。

“咋样？你们仨的脑壳比砖头硬不？瞅你们鸟样还有点不服是不是？好，今天就让你们几个小蛋草好好开开眼！”

他从书包里又抽出了一只绿色的空啤酒瓶，脸上那副郑重其事又慷慨豪烈的神情，仿佛抽出的是一枚沉甸甸的手榴弹。他抓住酒瓶口，瓶底朝着张卫东三人挨个晃一晃，接着双手抓住酒瓶颈部，一跺脚，一声吼，将啤酒瓶再次使足了气力砸向自己的前额。酒瓶立时被击得碎花四溅，一股细而稠的血流快速地沿着额头淌过了鼻梁。

季青橙吓得身体抖簌着，再次发出一声清厉的尖叫。

义士手握半截酒瓶，指着张卫东他们，恶狠狠地说：“怎么样？服不服？不服就他娘的一齐上，大爷奉陪到底！”

张卫东和他的两个大裆裤弟兄，转身骑上自行车，一溜烟儿似的仓仓皇皇地窜了。

季青橙花容甫定，感激又担心地看着这位挺身而出拔刀相助的义士哥哥，颤颤巍巍地说：“你都流血了。我带你去医院包扎一下吧。”

义士目不转睛地望着张卫东他们三个的背影完全消失，才似长出了一口气，有点僵硬的脸，缓缓露出一丝轻松的笑容。

“没事没事，不要紧。”他冲季青橙挤了挤眼晴，扶起半躺在墙根处的自行车，把掉了的车链条重新上好，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季青橙惴惴不安：“真的没事吗？又是砖头又是啤酒瓶子的，你那脑袋瓜子，难不成是特殊材料做的吗？”

义士哈哈大笑，笑起来干净而明快，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他抬手在额前的头发里抓抹了一把，手心里就多了一个小而瘪的血红塑料包，然后他又踢了一脚掉在地上的半块砖，砖轻盈地飞出去几米远。他表情神秘又不无得意地问季青橙：“懂了吗？”

季青橙摇摇头，说：“还是不懂。”

义士用力拨了一下自行车车铃，车铃发出清灵的响声：“我爸爸是电影厂管道具的。”

两人迎着桔红色的落霞和盘旋在天际的鹰群，慢走快聊。

季青橙讨问义士的姓名。他说，他和她哥哥季青枫同班，他们兄妹姓季节的季，他姓吉祥的吉，革命英烈吉鸿昌的吉。他叫吉新锋，和季青枫的名字叫起来是不是还有点像？有时候老师在课堂上点名，若吐字不清不加重语气，他俩也常常分不清倒底在叫谁，只好同时起立。

他问季青橙，看过水浒传吗？一百零八将里有个使大斧的急先锋索超，现在同学们都管他叫急先锋，或者干脆叫他索超。有回班主任老师看他上课开小差乱说话，一怒一急中，甚至也脱口叫他“索超”，引起全班哄堂大笑。

季青橙略略知道水浒里有个使大斧的黑旋风，不知道还有个使大斧的急先锋，听他说得眉飞色舞，只好装作知道似的陪着他笑。

吉新锋说，从高一到高三，季青枫在学习方面没少帮助他。刚开始，他只是想抄季青枫的作业，考试的时候让季青枫给他传个纸条啥的，被季青枫一口拒绝。

季青枫表情严肃地说，不会的，你问我，我可以教你。现在让你抄，高考时谁让你抄？

季青枫说到做到，吉新锋这两个学期能从全班倒数第五名升到中游，季青枫功劳不小。

昨天晚上下了夜自习，季青枫拽着他非要请他喝酒吃烩面。

烩面馆里，季青枫亲自为他倒上一杯，说：“你不是急先锋吗？整天吹嘘自己如何急公好义，如何专好个打抱不平，那现在兄弟有事相求，不知你肯出手相帮否？”

吉新锋说：“别说你平时对兄弟我多有关照，又请我吃酒吃面，你就是没这些我也不会不帮你，谁让咱俩是哥们儿呢？有什么难处只管说，兄弟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于是，季青枫略显难为情地把坏孩子张卫东纠缠自家小妹的事说了。

吉新锋喝酒上脸，一口酒下去脸就红得像关公，他打着酒嗝，注视季青枫的眼神流露出两分诧异与不屑，说：“你可真是百无一用的酸秀才，读书读呆了，胆小得——”他用筷子夹起一粒油炸花生米，“像这个。”说完，把花生米丢进嘴里。

见季青枫脸色难看，吉新锋连忙挥挥手道：“好了好了，你只管把心放肚里就是了。哥们儿我什么阵仗没见过？你妹子就交给我了。”

季青枫一皱眉，说：“什么叫我妹子交给你了？”

吉新锋连忙改口道：“口误口误。你妹子的安全就交给我了。”

季青枫正色道：“我是让你帮忙保护我妹安全，你可别打我妹的主意！”

吉新锋陪着季青橙快走到了季家所处的老巷子口，说：“我今天的任务完成了，咱俩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就此别过。”

他掉转自行车方向，耐人寻味地上下打量了季青橙一眼，笑着说：“季家兄妹还真都是一表人才。你这长相，还真不亚于陈冲张瑜李秀明呢。”

季青橙感觉此刻落日的余光照在脸上，竟然微微有些发烫，她声音很轻地说：“谢谢你了，急先锋哥哥。”

吉新锋吹一声口哨，哼着“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很快乐地离开了。

第二天是周日，季青橙去了趟百货大楼，用自己攒下的零花钱买了两枝英雄钢笔。

晚上睡觉前，她敲了敲季青枫的房门。季青枫在屋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咳嗽，表示准许她进来。

季青橙推门进去，季青枫一边看书，一边在搪瓷盆里用开水泡脚，神情木讷，目光专注。

季青橙把带包装盒的钢笔放在了桌上，说：“一枝是给你的，一枝……麻烦你送给急先锋。”

季青枫面无表情，看着桌上的两枝钢笔，没有说话。

季青橙迟疑地转身，准备往外走。

季青枫叫她：“等一下。”

季青橙扭头：“干嘛？”

“给我的，我领了。给急先锋的，你自己当面给他。我不负责转交。”

季青橙撇撇嘴：“臭德性。”抓起一枝钢笔气哼哼地往外走，走到门口，返身又抓起另一枝：“这枝也不给你。我自己还留着用呢。”

季青枫待她摔门出去，把擦脚毛巾用力掷到门上，说：“谁稀罕！”

第二天，季青橙在校门口等到了吉新锋。

吉新锋接过钢笔，不好意思似的挠了挠一脑袋卷毛，说：“你还别说，上学十一二年了，我还是头一回收到我妈我奶我姥我姐我姑我姨以外的异性送的礼物，好激动嘞。”

他一口气说完，目光清澈地端详着季青橙，“而且是位地道的小美女送的，更可以到处谝一谝了。”

季青橙不无得意地抿嘴一笑。

吉新锋舔了舔有些干燥脱皮的厚嘴唇，轻轻摇了摇头：“我跟青枫是好哥们儿。你也是我的好妹妹。”

季青橙那晚没睡好，把准备送给二哥却终于没送的那枝英雄钢笔用力掰断了，扔在地上，又踩了几脚，骂季青枫不是个东西。

5

进入冬季，碧城市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张卫东再次出现在学校门口，戴着一顶崭新的军棉帽，穿着一件崭新的军大衣，蹬着一双崭新的军棉鞋，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嘴角叼着烟，神情看上去似与以往有些不同，多了一点正经，多了一点严肃。

季青橙正被密集的雪花扑打着双眼，有些发愣，吉新锋从后面神出鬼没地冒了出来，戴着连绳无指棉手套的大手，指住张卫东：“咋的？你小子皮又紧了不是？”

张卫东面容沉静：“不好意思，我找季青橙说句话，就一句。”

吉新锋瞅着季青橙。季青橙一脸不高兴，赌气地白了他一眼，说：“他要跟我说话。请急先锋大哥回避一下好吗？”

吉新锋略显尴尬地走开。

季青橙与张卫东隔着大片大片纷纷扬扬的雪花四目相对。

张卫东说：“我来只是想告诉你，哥们儿也要去当兵了，明天的火车。”

季青橙淡淡地哦了一声。

张卫东眼眶里似有融化的雪花，亮闪闪的：“我还想告诉你，我是真喜欢你，不是假喜欢。”

说完，他扔了手里的烟，低下头，踩着积雪随着放学的人流离去。

转年夏天，季青枫顺利地通过了高考，收到了西北铁道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季青橙也听从大哥的建议，报考了铁路运输技校，只可惜她功课不行，考试成绩差强人意，没有被技校录取。

全家人为季青枫忙活着，整理上学的行装时，季青橙迟疑地向二哥问起吉新锋，

季青枫看着她妹子愈发清丽秀美的脸庞，慢吞吞道：“急先锋今年落榜了。”

他想了想，又说：“他是独生子，他父母对他寄予的希望挺大的，今年估计会让他转校复读。”

儿子如愿考上了大学，是件光宗耀祖值得庆贺的事，加上碧城铁路分局为职工新建的一批住宅楼即将竣工，季海山分到了一套三居室，年底即可乔迁新居，双喜临门，季海山李秋兰夫妻俩自是有说不出的高兴。

季海山连续三天把孩子伯父叔叔舅舅姑父姨父，还有车组的师傅徒弟们轮番请家里吃饭喝酒，几乎天天喝醉。他还向单位请了假，专程陪送孩子坐火车去三千里外的大学报到。

季青枫走后，夏末秋初难熬的酷热仍未退去。月色如玉，季青橙侧身睡在挂着蚊帐的小木床上，床前不远的小方凳上，一只破旧的草绿色台式风扇，呜呜呜地吹着又干又硬的风，每扭动一次都会发出嘎吧嘎吧的响声，压住了窗外蟋蟀幽然的长鸣和外屋母亲李秋兰均匀的鼾声。

季青橙半梦半醒中，似乎听到有人在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玻璃窗。她以为是在梦里，就没有让自己醒来。

青橙，青橙，季青橙。

伴着叩打玻璃的声响，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声音听起来很低很飘缈，但又是那么真切而焦虑。

她迷糊着翻身坐起，小心地拉开窗帘，月光剪出毛玻璃的窗外一个模糊又高大的人形轮廓。尽管她心里已有了数，但还是低低地问了声：“谁啊？”

“是我，急先锋。”

季青橙穿好衣服，拔起插销，打开了窗扇。吉新锋站在窗外，脸色呆滞又躁动迷茫，隔着生了绣的窗栏杆，仿佛囹圄里的囚徒。

吉新锋说：“憋得慌，难受得不行，想找人聊，第一个想到的是你，所以，就一路走过来了。”

季青橙忍住真实的哈欠，燦然一笑。

“你笑起来，真好看。”吉新锋情不自禁地赞美道，然后难为情地挠了挠卷发。停了片刻，他继续说：“我爸妈让我复读，可我真是不想再上了，我比不了你哥，我不是那块料。”

季青橙看着他：“那，你到底是哪块料？”

吉新锋：“鬼知道我是哪块料。反正，我是不想再这么读下去了。我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对，马上离开。我要去南方转一转，看一看，听说那里机会多。就算待不长，也只当是去散散心。”

他略显犹疑又满是恳切地注视了一会儿季青橙，不再说话。

季青橙仰头望了一眼皎白的月亮，悠悠地说：“好啊，去南方多好。”

吉新锋：“那我明早就去买票了，两张。”

季青橙：“好吧。”

第三天上午，季青橙与母亲不辞而别，和吉新锋登上了南去的列车。

车厢拥挤不堪，有些没座票的，躺在过道上，钻到座位底下，甚至爬到行李架上。厕所使用率过高，供水不足，脏臭得无法进人。

吉新锋也没买到座票，两个人在车门位置垫上两张报纸，一直坐到第二天中午。两车连接处烟民聚集，空气愈发浑浊难闻。每每车速放缓将停一站，两人都得赶紧站起让位，当列车员从车窗中观察到停靠站台不在他俩坐在这一侧时，两人也会油然感到三分庆幸。

在车厢咣当咣当的颠簸和婴孩嗷嗷索哺的啼哭声中，季青橙半夜醒来，再难入眠。她看到另一侧的车门处挤坐着一家五口，男的蓬后垢面，胡子拉茬，垂头阖眼，抱着一个五六岁样的男孩。女人睡眼惺松，表情迷糊，撩起衣襟给怀里的婴儿喂奶。另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抱着女人的大腿伏在那里沉睡。

季青橙又看了眼吉新锋。他头靠在车厢壁上，眼睛半开半阖，嘴巴也张开着，看上去有点古怪的吓人。他的鼾声又响又闷，和火车的咣当声彼伏此起。他的灰色短袖衬衣敞开着，里面是一件白色的运动汗衫，上面还印有“碧城纺织机械厂”几个红字。由于出汗多，汗衫的边缘染着黄色的汗渍，衬衫领口也泛起了云彩似的盐碱。她还看到了他露出几根粗又黑的胸毛。

季青橙吃力地慢慢直起身，心里突然产生一阵厌倦，一阵空空落落。她捏住领口使劲嗅了嗅，发现自己身体的汗溲味一点不弱似吉新锋。她望向车门窗外的黑夜，除了孤悬于天幕之上的半轮残月，什么都看不见。

“你，是和他一起的？”

说话的，是车上的乘警，四十多岁，面容苍老而冷峻，出现的很突然。

季青橙点点头。

乘警手心向上，手指动了动：“车票我看一下。”

季青橙从口袋里摸出车票和铁路职工家属证。吉新锋仍然睡得很沉，口水沿着嘴角往下流。

乘警认真看了看车票与家属证，还给季青橙，问：“你俩去花城干什么？”

季青橙一笑：“去玩，散心。”

乘警：“现在都开学了，你们不要上课了吗？你们家长同意你们出来了吗？”

季青橙语塞。

乘警俯身拍了拍吉新锋：“小伙子，醒一醒。”

吉新锋睁开眼，擦擦流出口水的嘴角，抬头看见乘警，忙一骨碌爬了起来。乘警把刚才问季青橙的话又问了一遍。

吉新枫暗瞟了季青橙一眼，说：“知道知道，我们跟学校请了假的。花城有我们家亲戚在，主要是看亲戚，待几天我们就回去了，让警察伯伯费心了。”

乘警的眼神仍充满了警惕与怀疑。吉新锋脸上堆笑，掏出烟来，被乘警声色俱厉地呵斥：“你才多大啊，有二十吗？抽烟有什么好。”

他最后又瞅了一眼季青橙，语气生硬地说：“不老老实实在家待着，用功读书，瞎跑什么？”

等警察走了，吉新锋咂咂嘴说：”正做梦吃烧鸡呢，一下子全没了。”

第二天下午，他俩终于有了座位。对面靠窗位置，坐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性，大波浪式披肩长发，红底白花的衬衫，牛仔裤，体态丰腴，鹅蛋脸上略施脂粉，抹着鲜艳的口红，眼波顾盼流转。

在她正对面，坐着的男人三十多岁，留着油腻腻的长发和小胡子，两个人正聊得起劲儿。

小胡子说：“来，小姐，我给你看看手相。”

她摊开手掌，把手伸给小胡子，眼睛却含笑看着吉新锋与季青橙。

“你们是一对小情侣吧？”她问。

季青橙坐在中间，眼望向车窗外，不语。

吉新锋咳嗽了一声，眼睛里放射光芒，说：“你，看出来了？”

“背着家里人跑出来的？为了爱情私奔？”她说，然后转向对面目光猥琐的小胡子，“好了，捏姐们儿的手半天了，可以了吧？看出什么没？我什么命啊？”

“看出来了。感情线特别丰厚，而且波澜起伏，你这辈子至少得嫁五个男人。”小胡子一本正经地说，伸出一个巴掌。

“胡说八道。”她不屑地抖开小胡子的手，目光还在吉新锋脸上飘移着：“你们俩是去花城吗？”

吉新锋：“没错。”

“投亲靠友？还是准备自己试着在那里闯闯啊？”

“走一步说一步吧。”吉新锋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说：”看样子，你对花城挺了解的。”

“是啊，姐姐我在花城闯荡了好几年了。信得过姐姐，到了花城，我可以给你们做向导。”

“那真是求之不得，太感谢了。”

季青橙瞅了一眼那女子浑圆高耸的胸部，看着吉新锋二目放光与她聊得兴高彩烈的样子，昨晚那种压倦与空空落落的感觉，再次从胃里一阵阵地向胸际翻涌。

列车停靠在一座大站，月台上有穿白外套的售货员，推着堆满各种食品烟酒的手推车快速在站台上移动。

季青橙对吉新锋说：“你不是想吃烧鸡吗？我下去给你买一只吧？”

吉新锋眼睛不离对面的丽人，敷衍地点点头，说：“好，好。”

季青橙下车，去站台售货车买了一只还冒着热气的烧鸡，装在塑料袋里。她立在月台上，等到信号员给出发车信号，蒸汽机车头一声长笛缓缓启动时，她快步走向窗口，将烧鸡递了进去。

“青橙，你这是干啥？……你啥意思？……”吉新锋目瞪口呆地将头伸出车窗，声音充满张皇失措。

季青橙冲吉新锋招了招手，喊着说：“一路顺风，你自己多保重，我改主意了，我要去找我哥。”

季青橙从地道出站，准备买去春城的火车票。

她想她大哥了，她想好了，下定决心了，她真的要去大西南找她大哥季青松。

6

车票很紧张，买票的队伍排到了站前广场。一个佝偻的老年乞讨者，拄着根木棍，拿着破碗，额头一块五分硬币大小的醒目烂疮，上面有两粒白色的蛆虫在蠕动。他走到季青橙面前时，惊得她赶紧跑开。她想了想，又转身回去，往老者碗里丢了五毛钱。

车站游弋着倒票的黄牛，那年月把这种职业叫“二道贩子”。季青橙从一个看上去还比较温和安全的中年妇女手里，高出原价百分之三十，买到了一张当日深夜经过此地终到春城的硬座车票。

她蜷在候车大厅的长椅上等车。那位头上生蛆的乞讨老人，再次哆哆嗦嗦地伸着破碗出现在她跟前，让她有点哭笑不得。她把没吃完的两个包子给了老人。

再次登上火车后，她来到补票处，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要求补一张卧铺，她实在是太累太困，两腿又软又酸。运气还不赖，她真的补到了一张上铺。

她艰难地爬上去，一气儿睡到第二天晌午。

走出春城火车站，已是又一天的下午，她在车站广场上看到了很多穿军装的人，而且其中不少人的口音都让她倍感熟络与亲切。当她乘坐公共汽车来到季青松远在城郊密林山岭掩映间的部队驻地时，天色已近黄昏。

营房大门前的岗哨打罢电话，让她在门卫室里等待。

十几分钟后，窗外一串清灵的自行车铃响过，季青松掀起门帘走进来，大声叫她：“橙子！”

见到大哥季青松，季青橙眼泪下来了，扑上去把哥紧紧抱住，脸贴住哥厚实的胸膛呜咽起来。

季青松摸摸她头，皱皱眉，说：“死丫头，你这身上什么味儿啊？”

季青松把妹妹安排到驻地招待所。季青橙先舒舒服服、得得劲劲地洗了个热水澡，没带换洗衣服，就穿上他哥的背心衬衣和长裤，他哥还把一条崭新的又肥又大的男兵内裤给她：“先凑合穿一晚，明天去市里买合适的。”她红着脸穿上，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顿饱饭，还吃到了有生以来最多最甜最正宗的菠萝与香蕉。

季青松专注地望着妹妹，说：“我们的小橙子越来越像个大姑娘了，也越长越美了。就是这心性还没长大，还是个小女孩。”

他告诉季青橙，她这趟偷偷从家跑出来，可是把爸妈给急坏了，吓着了，老妈这两天接连发电报打长途到部队，问她是不是到他这儿来了，刚才接到连队文书通知，说妹妹在大门口，他这颗悬着的心才总算落了地。今天来不及了，明天一早他就得赶紧给爸妈发加紧电报报平安。

他问：“傻妞，脑子一热就跟人跑出来了，你才多大呀？”他默默注视着青橙的眼睛，说：“你喜欢那孩子是不是？他对你也有意思？你二哥说他叫什么……急先锋？”

季青橙脸上升起一抺羞赧的绯红色，吞吞吐吐地说：“刚开始还行，在车上待了一晚，突然就好像没兴趣了似的。”

季青松捏他妹的脸：“呵呵，你呀，你这叫一时冲动，懂什么叫爱情吗？”

季青橙不服，冲她哥扮个鬼脸：“就跟你多懂似的。”她好奇地忽闪着大眼睛：“哥今年都二十三了吧？有心上人了吗？爸妈可是为你着急呢。”

季青松低头不语，嘴边带笑。

有人敲门，进来两个军官。季青松忙给季青橙介绍，这是连长和指导员。

连长倒背着双手，上下打量季青橙，扯着嗓门道：“早听季排长说家里有个漂亮妹子，还真是名不虚传嘞。”然后又虎起脸道：“小姑娘胆子不小嘛，一个人跑几千公里，也不怕人贩子把你给拐了卖了，卖到穷山沟里给老光棍们当老婆。”

指导员面色温煦，和蔼地说：“这两天让你哥哥陪你在春城好好玩玩转转，春城景点多。玩好了，就赶快回家上学，别让你爸你妈担心。”

连长指导员走后，又来了几个战士模样的小伙子，和季青松嘻嘻哈哈一阵，脸上带着羞涩与好奇，偷偷瞅两眼季青橙，把季青橙搞得有些不好意思。

熄灯号悠扬地响起。春城名副其实，四季如春，晚上睡觉任何季节都得盖被子。这晚，季青橙睡得极香甜。

第二天一早，起床号一响，季青松就从连区跑来，把赖在被窝里睡懒觉的妹妹拽起，让她抓紧洗漱，嘱咐她以后也要养成早起的好习惯。

季青橙正刷着牙，用心聆听远处操场上战士们严整嘹亮的口号声与歌声。门口响起洪钟般的声音，进来一位更大的首长，四十岁上下，浓眉大眼，气宇轩昂，身后跟着两个陪同人员。他凝视着季青橙，站姿端正沉雄，用力地点点头，说：“小丫头胆子挺大，和你哥一样是人才，一表人才。”季青松告诉季青橙，这是旅长，这里最大的官。

早饭后，季青松带季青橙到春城市里的景区游玩，季青橙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与大哥一起游戏追逐的美好快乐的时光。

接近中午时，两人乘坐公交车来到春城大学。校门口人流熙攘，立着一位与季青松年龄相仿的女性，身材苗条，齐耳短发，戴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很文雅知性。季青松与她相视而笑，给季青橙介绍：“这是杨霞，你就叫霞姐吧。”又对杨霞说：“这就是我老妹儿，我总跟你提起的小橙子，我们家的大美女——季青橙。”

杨霞冲季青橙矜持地微笑。季青橙立刻猜出了八九不离十。在为哥哥高兴之余，又莫名浮泛起一丝失落，看杨霞的目光自是多了几分挑剔：肤色有点黄，鼻子两侧还有雀斑，笑起来一对门牙还显得有点大。

杨霞请兄妹俩吃当地最负盛名的过桥米线，吃完午饭，三个人又一起去翠湖划船，参观培养出很多著名将领的讲武堂。

晚上回部队的公交车上，季青橙问他大哥：“怎么认识的？”

季青松脸上甜蜜中不无得意：“知道他哥是谁吗？”

季青橙摇头。季青松说：“你早上见过的。”季青橙恍然大悟道：“哦，那个旅长？”

季青松笑而不语，停了半晌说：“有回我带着两个兵去旅长家帮着整菜园子，杨霞正好从学校过来看她哥嫂，对你哥我一见钟情。人家可是法律系的在读研究生嘞，怎么样，你这个未来的嫂子还不赖吧？”

季青橙撇撇嘴道：“长的不好看，颧骨高，咱妈说这种长相的人克夫。”

季青松哈哈一乐，说：“咱妈那是封建迷信老脑筋。”

季青橙：“她瞅着还有点老气，像快三十岁了。”

季青松又一笑，道：“女大两，长斤两。”

季青松告诉妹妹，部队有可能恢复军衔制，他很快要提副连，到时肩膀上就可以直接扛一条杠杠两颗星星了。

季青橙有点酸溜溜地说：“行啊，大哥和二哥，一文一武，光宗耀祖，都挺有出息，就剩你小妹我干啥啥不成，吃啥啥没够了。”

季青松刮一下她秀颀高挺的鼻梁，动情地说：“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妹妹的路还长，慢慢地往前趟。”

两天后，季青松给家里买了一大旅行包的土特产，杨霞还特意为季青橙买了两件时尚新衣，两人一起把季青橙送上了返回碧城市的火车。季青橙与哥哥挥泪而别。

回到家，她才知道吉新锋居然比她先回来了。车上的老乘警极有责任心，及时通过电报联系了学校与吉新锋父母所在单位，车到花城后就将他暂留车站派出所，第二天列车返回时，乘警将吉新锋安全带回碧城，交给了他的父母，一家人对乘警感激不尽。吉新锋已经开始在新校复读了。

李秋兰这年四十六岁，身体不好，体检查出高血压、糖尿病，还时常心口疼。她和季海山商量，眼瞅着女儿青橙读书也没什么指望，干脆趁着铁路企业现在还有接班这种福利，让女儿接班，自此安安稳稳端住个吃饭的营生算了。自己呢，以后就安心在家休养，专心照顾操持家里。

季海山默默地吧嗒吧嗒着旱烟袋，说：“我看行，就这样吧。”

两人把想法说给坐在床上读琼瑶小说的季青橙听。

季青橙眼睛望向窗外缀满天幕的闪闪发光的星斗，面带有些痴然的微笑，轻轻点点头，说：“好的，没问题，上班多好啊，我愿意上班。”

李秋兰把女儿用力地搂在怀里，好长时间不说话。

因为母亲的缘故，季青橙从小对碧城货运站不算陌生。她还在幼儿园时，她父亲季海山跑完车在家休息又正好赶上李秋兰上班，如正逢星期天和放寒暑假，老季也会展示一下自己的厨艺，将做好的饭菜装在铝制饭盒里，让季青橙跟着他大哥季青松给李秋兰送去。饭菜凉了的话，李秋兰和很多同事一样，就在间休室的火炉上热一热。季青松走后，这个任务就传给了季青枫，等季青橙再大一些了，就由她自己给妈送饭。去的多了，工友们对季家三兄妹也都熟悉了，李秋兰也因为工友们常夸大儿子是老山英雄，二儿子功课好，女儿相貌出众而暗自欣喜，颇感得意。

十八岁这年，季青橙接了母亲李秋兰的班，成为碧城货运站的一名正式职工，由此开始了自己与货物打交道的三十年生涯。

7

“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什么感觉吗？”梁晓勇在和季青橙正式确定恋人关系后，曾一本正经地对季青橙说。

季青橙莞尔：“不知道。你说。”

梁晓勇竖起一个巴掌，然后折回大拇指，说：“四个字：惊为天人。”

这四个字，让季青橙十分受用，十几年过去至今难以忘记。她也相信梁晓勇说的绝对是真话，因为梁晓勇对她的那份火山岩浆般炽热浓烈的感情，不是假的，不是假的，真的不是假的。

梁晓勇正好出现在季青橙职业生涯的第十五年。那一年她三十三岁，刚从碧城货运站的中零货仓班组，调到集装箱班组不到一年。

也是这一年，她父亲季海山退休的第五年，刚过六十。一天早晨，季海山从睡梦中醒来，很突然地中风，很突然地脑梗，很突然地就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一条曾经连感冒都几乎没得过的极壮健的如山一般的汉子，从此变得目光凝滞，嘴角歪斜，口齿不清，走路开始吃力地拖着左腿，一步一划圈。

好在李秋兰这些年身体状况还不错，减轻了三兄妹不少的负担和压力。

季青松那年在部队已经干到了中校副团长，肩扛两杠两豆，仪表堂堂，威风凛凛。得信后，他迅速赶回家里。他带老爸去泡澡堂子，亲自给老爹细细地搓身上的灰，笑着说：“爸，你现在还能打得动我吗？巴掌抡不起来了吧？笤帚疙瘩拿不动了吧？”

季海山咧嘴笑，口齿含糊地说：“再犯浑，我还揍你。”他望着儿子，慢慢抬起枯干的右手掌，干瘪又幸福地笑了。

季青松用热毛巾擦脸，笑着忍住眼泪。

探亲假结束，马上要返回春城，季青松塞给季青枫与季青橙一人一个厚厚的信封，嘱咐弟弟妹妹：“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拜托你俩照顾好咱爸咱妈，也照顾好自己，多多保重。”

他长久地凝视着妹妹青橙，说：“橙子还年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如果有合适的，真心对你好的，就再抓点紧。”

季青橙点头：“好的。”用手指拭了下眼角。

二哥季青枫这时也在碧城铁路分局机关业务处室工作，因为业务能力突出，虽沉静少言，不事张扬，也不擅长巴结逢迎，溜须拍马，但为人老实厚道，工作兢兢业业，很受领导赏识，刚被提了正科，事业正处在冉冉上升期。所以，季青橙作为老爸老妈的贴身“小棉袄”，回家照看病中的老爸的时间自然要比二哥更多一些。对此她也没什么怨言。老大老二小时候都没少挨季海山的揍，老季可从来都不舍得动自己的闺女一根手指头。季青橙每逄休班的时候，会回来帮老妈李秋兰的忙，洗洗涮涮，打扫打扫房间，归置归置物件，搀扶着步履日益艰难蹒跚的老爸季海山，到附近的街头小公园转一转，走一走，晒晒太阳、散散心，做一些恢复性锻炼。

初夏的一天，她领着父亲季海山像往常晴好风和的日子一样，坐在公园树荫下的长椅上乘凉。

梁晓勇倒背着两只长手，不知从哪儿悄悄地冒出来，笑嘻嘻地对季青橙说：“橙子姐姐，猜猜你勇弟弟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季青橙皱皱眉，不屑地嘟哝道：“就你，还舍得给我买礼物？”

梁晓勇把一枝红艳艳花茎上戴刺的花朵伸到了季青橙眼前，说：“鲜花赠美女。”

季青橙含笑接过，搁鼻子底下轻轻嗅了嗅：“玫瑰？挺香嘛。”

梁晓勇笑了，说：“月季，路边花坛摘的。”

季青橙哭笑不得，骂梁晓勇神经蛋，要把花扔了。

一旁的季海山慢悠悠、颤巍巍地伸出手，口齿含混地说：“给我，给我。”

他把花捏在手里眼神专注又木然地端详，然后指着梁晓勇对季青橙认真地说：“小橙子，这是个好孩子。”

季青橙斜斜地瞅梁晓勇一眼，撇撇嘴说：“好孩子可不乱折花朵。”

梁晓勇冲她挤挤眼睛，摇头晃脑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季青橙说他酸文假醋，他凑到季青橙耳边，小声而又坚定地说：“我要折你这朵花！”

季青橙脸有些烫，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可不是鲜花，我是残花败柳了。”

梁晓勇：“残花也是花。”

见季青橙大眼珠子瞪他，忙拍自己的嘴：“不对，不对，你呀，你是我心中永不凋零的玫瑰。”

季青橙转嗔为喜，又叹道：“哪有什么永不凋谢的花朵？你又在犯傻病呢？”

季海山咳嗽起来，跟着又一连串似止不住的喷嚏，鼻涕口涎糊了半张脸。

季青橙忙取出自己挎包里的卫生纸，从容地给他擦，看着梁晓勇说：“看到了吧？我爸当年是多魁梧壮实的一个人，上了年纪，这身体说垮就垮掉了。现在就是这个状况，身边离不开人。你，要跟我好，就得马上面对残酷的现实。你好好想想，你接受得了吗？想好了，再回答我。”

梁晓勇面色凝重，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姥爷当年比伯父的情况还糟，吃饭打喷嚏能喷一饭桌。大小便失禁，到最后瘫在床上，屋里经常臭得呛人。我也算是有些经验了。”

他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季青橙，说：“最重要的，我喜欢的是你，别的都不是问题。”

梁晓勇也是退伍兵，在碧城货运站中零班组待了几个月后，被调整到了这个站的集装箱班组。

说到碧城货运站，这是一座规模很大的铁路货运车站，在铁路内部向有“中原货都”与“万货公司”之称。

这座车站之所以名声响亮，很大一部分原因，源于这里拥有一座全中国都能排得上座次排得上号的中转零担货仓。数不胜数的来自全国各地的零担货物，在这个有着波浪式大屋顶、阔大深长的半封闭半开放式的货仓里雾堆云集，次第编组转运后，再一列列发往四面八方，五湖三江。

所谓的货运员，再细分一下，其实也可以把他们称作仓库保管员和装车监督员。装车监督员还叫包组包车货运员，每临货物装车时，他们就会不分昼夜不辞辛苦地带领所指定的装卸工组，从一列列的闷罐车高边车平板车上装货卸货、装箱卸箱。仓库保管员又叫包区包箱货运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从事的，就是上班时把自己负责的货区里堆积的形形色色的货物，仔仔细细地查一遍数。快下班时再仔仔细细地查一遍数，待下一个班的货运员来接班时，确认货物完好无损，没有少件缺只，方才可以长出一口气，放心地收工回家。

季青橙清楚地记得，那天白班早晨的点名会上，她看到了一张陌生的新面孔。一个高高瘦瘦、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身体很板正很规矩地端坐在椅子上，身上穿的深蓝色铁路制服有些不合身，天蓝色制式衬衣的袖子从制服下面露出了老长一截。

集装箱领班牛向前，向大家郑重其事地介绍说：“这是刚从中零包组转过来的新同志、新伙计，叫梁晓勇，以后在咱们班里和何军一起包车。”

梁晓勇后来对季青橙说，当时季青橙就坐在和他隔着一张桌子的点名室靠西一侧的墙根处。早晨明媚亮丽又新鲜和润的阳光，穿过点名室外梧桐树叶的缝隙与明净的窗玻璃，斑斑驳驳地点洒在季青橙身上，让她极富立体感的五官和玲珑起伏的身体曲线，放射着一种朦胧又耀眼的光泽，如影如幻，似梦似真。第一眼，他就有种从未有过的触电般麻麻酥酥的感觉，也许就在那一刹那，就在那一瞬间，他隐隐觉得，那属于自己的爱情，像一场带着电闪雷鸣走石飞沙的汹涌猛烈的暴风雨，匆匆忙忙又轰轰烈烈地来临了。

他伸出手臂，一把紧紧搂住季青橙的肩膀，眼睛里放着纯净的光芒，说：“我当时心怦怦直跳，忍不住偷偷看了你好几眼嘞。都说女人第六感特别强大，特别敏锐，你当时就没有意识到、感受到我那灼热滚烫的目光吗？”

季青橙揪他耳朵，说：“我当时对你可没啥感觉。况且，我哪敢奢望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会爱上我这个半老徐娘。”

梁晓勇抚摸季青橙柔顺乌黑的头发，认真地说：“说啥呢？你也不过三十出头，老什么老？”

自那个早晨起，梁晓勇开始义无反顾、明目张胆地追求季青橙。季青橙在班组里负责到达集装箱业务。集装箱业务是碧城货运站经济效益的大头，每个班都会从车列上卸下许多到达箱，龙门吊车和正面大吊车——这些外形壮观的大铁家伙，会把到达集装箱一个一个卸下来摆放在宽敞开阔的集装箱到达场地上。季青橙需要把这些箱按货票标注的箱号一个个准确无误地找到，才能顺利地交班，工作量着实不小。

梁晓勇来了后，在把自己监督发送集装箱装车的本职干完收工后，主动要求帮助季青橙找箱。一两次，季青橙还没太介意，心里对这个长像清爽目光炯炯又乐于助人的小年轻颇为感激，时间一长，次数多了，季青橙就感觉有点不对劲，有点不自在了。

那天，快下夜班，天已渐明，又到了清点存箱的时间，她在屋里听见梁晓勇的搭档何军怪腔怪调地说：“咋？又去帮你季老师找箱呢？”

梁晓勇说：“我又没耽误干活。”

何军冷笑道：“我算是见着活雷锋了，你这几年兵真没白当。要不要给站上宣传部门反映反映，好好宣传宣传你？”

等梁晓勇表情有些不痛快地推门进屋，季青橙拿起桌上的票据，说：“以后你别再替我找箱了，我一个人完全顾得过来。我谢谢你老弟了。”

她很用力地挤出点笑容，低头走出了办公室。

梁晓勇眉头不展，跟着她进了集装箱货区，一对大眼睛盯着季青橙，脸涨得发红，绷着嘴不说话。

季青橙也不说话。

半晌，季青橙被他盯得发毛，急了，皱起眉头，问：“你，有啥事？”

梁晓勇：“我……我……你……”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他一拳砸在海蓝色的集装箱凹凸有致的箱体上，转身走了。

季青橙似乎听到自己丰盈的身体里，也“咚”地一声发出滞重而悠长的闷响。

早上交完班，季青橙骑上单车从碧城货运站大门出来。梁晓勇扶着一辆山地自行车，像一根标枪似的，笔直地戳在货栈路旁的一株大杨树下，见她过来，迅速跟上，和她并驾骑行。

季青橙突然产生一阵奇异的恍惚，仿佛时光发生倒转，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夕阳镕金的傍晚时分。

“怎么不回家？”她淡淡地问。

梁晓勇：“等你呢。”

季青橙冷冷的：“等我干啥？”

不等梁晓勇答话，又说：“赶紧回家，该干啥干啥。”

梁晓勇迟疑了两秒，哈着腰一阵猛蹬，追上来。

“晚上有空吗？我请你看电影，好莱坞大片，马特·达蒙主演的《谍影重重》。”

季青橙嘴里“嘁”了一声，继续用力往前蹬。

梁晓勇：“我了解过你。你芳龄三十三，现在单身，一个人过，还未成家。所以，我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合情合理合法地追求你。”

季青橙脸红了，她甩头声嘶力竭忍无可忍地吼出了一个字：“滚！”

她猛一转向，朝着马路右侧的一条狭窄深长的下坡路驶去。

回到家，季青橙手机里又收到了梁晓勇发来的一条短信：

“你可以拒绝我，但你无法拒绝我对美的追求！我有追求美的自由！我有追求美的权利！我要捍卫我的自由，我要伸张我的权利！”

季青橙回他仨字：“神经病！”不解气，又回仨：“二杆子！”

梁晓勇：“你让我神经的，你让我二的。我就这样，我不会放弃的！”

季青橙把手机关了。

她木然地把目光投向窗外。小区大院中央那座白色的十层楼高的水塔，在明亮的晨光下泛着略有些刺眼的光芒。她把青色与橙色交错的绒布窗帘轻轻地拉上。

她阖上双眼，让自己身体里起伏翻涌的波澜一点一点地平静息止。

她慢慢地走进卧室，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厚厚的相册，还未打开，她的眼圈已然泛红。

8

这种事，在有人群的地方，尤其在人以群分的单位里会无翼自飞、不胫而走，传播得很快很快。关于究竟是二十郎当岁的年轻小伙犯单相思，追求三十多岁的成熟女性，抑或是小寡妇季青橙难耐寂寞，利用色相勾引未经世事的青工梁晓勇，成了职工们工余饭后私下争论争执、津津乐道的焦点热门话题。

又一个白班。张卫东打电话让季青橙到他办公室来一趟。

没错，这个张卫东就是当年因为季青橙而和同学沈兴华干仗，还跑到铁二中门口堵季青橙的那个张卫东。当兵四年退伍后，他也被分到了碧城货运站。十年过去，张卫东年纪不大，已经荣升为主管集装箱的车间副主任。

“来吧，青橙。咱们好久没好好聊聊了，跟你说点正经事。”张卫东在电话那头和风细雨地说。

季青橙如约去了张卫东的办公室，她让房门敞开着，问：“张主任找我要谈什么事？”

张卫东指着办公桌前的沙发请季青橙坐下。他面带亲切又适度的笑容，望着季青橙，感慨道：“青橙，你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感觉跟上高中的时候没什么不一样，哪像是过了三十岁的人。”

季青橙面色从容地摇了摇头，说：“你这当领导的就是不一样，可会说话。”

张卫东：“你那口子……走了快三年了吧？”

季青橙：“咱不提过去的事好吗？就不能说点让人高兴的？”

张卫东的声音，突然显得有些低沉沙哑：“你知道吗？我当年从部队复员回来，原本是要分到运转站的，我来货运站的目的，纯是因为……”

季青橙：“不是说了，咱不说过去的事了吗？”

张卫东掩住嘴咳嗽了两声，往痰盂里吐了口唾沫，说：“好吧，那咱就说说现在。橙子，我们都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你应该多想想将来，重新规划一下属于自己的生活。现在，有中意的对象了吗？”

季青橙缓缓扭头，注视着张卫东五官清秀俊逸的面孔，似忍不住地扑哧一笑，说：“咋？你要给我介绍一个？”

“你要是真有心，那有什么不可以的？想娶你的男人多的是。”张卫东把两只手环抱着搁在桌子上，放低了嗓音：“那个小伙子，叫梁晓勇的，对你，是不是……有意思？”

“你听谁说的？”

“还用听谁说？这种事情你还指望它能传得不快吗？”张卫东呵呵笑着，从软包装的烟盒里仔细地抽出一枝烟，两手捏搓着烟的两头，放在鼻子底下嗅，慢吞吞地说：“梁晓勇这孩子，我倒觉得他挺单纯的，就是有点一根筋，傻傻乎乎，冒冒失失的。话说回来，谁还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自己……觉得他怎么样？

季青橙不说话。

屋里陷入了一阵静默。

张卫东意味深长地笑了：“看来，你……”

季青橙打断他：“别说了。我要求换班。我躲着他，总行了吧？”

门口出现了一个女人，身体胖胖的，眉清目秀的，挡住了迎面射来的大半阳光，让季青橙一下子陷进阴影里。

胖女人左手插在工装裤口袋里，右手捏着一粒葵花籽，塞进上下门牙间响亮地嗑着，愤愤然将葵花籽皮噗地吐在地上。

“你……来干啥？”张卫东表情一变，眼神厌倦又疲惫，身体条件反射似地仰靠在椅背上。胖女人是张卫东的妻子，管后勤的李淑贞。

季青橙从沙发上起身，说：“张主任，没别的事，我回去了。”

季青橙往外走。李淑贞堵在门口，口里喷着粗气，往地上又吐了口葵花籽皮，朝屋里挪步，待季青橙跨出门去，乜斜着眼睛恶狠狠地骂道：“不要脸的东西。”

“你胡说什么呢？”张卫东急了，从办公椅上霍地站起来，抓起烟盒拍在桌上。

“咋了？我说的不对咋的？克夫克子的妖货。今后敢让我再看见你和她在一起，看我整不死你俩。也不想想，没有老娘，你也能人模狗样的坐在这儿？”

“你！……简直是不可理喻，无理取闹！”张卫东气得叉着腰在房间里转圈。

季青橙阴沉着脸从车间办公楼二层往下走，在楼梯拐角处迎头遇见了梁晓勇。看上去，他好像在那里等了有一段时间了。

梁晓勇：“张主任找你干啥？”

季青橙不搭理他，径直往车间院外走。

梁晓勇追上来：“我知道你干啥去了。你是不是想调到别的班去？你想躲开我是不是？”

季青橙站住，瞪着梁晓勇，用力地说：“没错，我就是不想看见你！”

梁晓勇一笑，说：“没关系，你调到哪个班都无所谓，只要你没有脱离地球吸引力，我对你的追求不会停下来的，直到你接受我为止。”

“你——简直二皮脸，没皮没脸，死皮赖脸！”季青橙有点气急败坏，又哭笑不得，跺着脚说。

梁晓勇：“我就死皮赖脸，死皮赖脸才能得到真爱。”

李淑贞站在二楼走廊上，胖脸微微探出铁制的护栏，一脸鄙夷地看着两人，说：“一对臭不要脸！”往楼下狠狠呸了一口。

梁晓勇转回身，左手拇指和中指含在嘴里吹出一声悠长响亮的口哨，张开两条又长又瘦的手臂，仰起脸冲着楼上哈哈大笑，高声喊道：

“我要让全车间全车站全铁路局全市全省全中国全世界全人类都知道：我爱季青橙！我爱季青橙！我爱季青橙！——”

季青橙又羞又恼，飞快地跑了出去。

她一路跑到了车站机关办公楼，跑进了车站工会。她二嫂袁秀海在工会当指导员，专职负责女工工作。

没错，这个袁秀海就是当年那个求爱未果惨遭季青枫拒绝的皮肤浅黑身材苗条相貌秀丽的女孩。季青枫能与袁秀海走到一起成为欢喜冤家，有赖于季青橙这个小妹牵线搭桥。袁秀海铁路职业学院毕业后分到碧城货运站，在中零货仓实习期间，季青橙还当过她的师傅，两人很快成为最要好的无话不谈的密友，现在流行的说法：闺蜜。

当时季青枫还在读研，袁秀海时常会向季青橙有意无意打听他哥的情况，说起当初被季青枫当众拒绝的事仍咬牙切齿，耿耿于怀，说，姑娘我长这么大还没受过恁大的羞辱和委屈呢，你哥怎么那样？季青橙笑笑说，你别瞅我二哥看着又瓤又蔫又怂的，其实心里挺有主意的，挑女朋友的眼光也高着呢。袁秀海不屑地翻翻白眼，德性，不就长得帅点吗？我哪儿配不上他了？然后她拢拢头发，坐直身体扭扭胯，说，你看我现在，是不是比以前白了？瘦了？苗条了？季青橙笑了，试探着问，想不想跟我哥再联系联系？袁秀海有点没信心的样子，你哥不会还跟过去那样信球吧？我这小心灵可受不得伤害了。季青橙笑着说，记得下个班拿张相片来。

季青橙把信和袁秀海的玉照寄给了他哥。季青枫没有回信。一个月后放暑假，季青枫回家，拿着那张照片递给季青橙，说，还可以。季青橙喜出望外，问，那我就联系她跟你见面喽？季青枫笑笑，不置可否，捧起了书。季青橙又问，当初你为什么拒绝人家？季青枫慢悠悠地说，我要考大学，哪有那个精力那个时间谈情说爱。过了一会儿，又说，其实，我对她印象不坏，她长得蛮好看的。

袁秀海说，见面可以，你哥见我第一件事，就是向我道歉。季青枫说，没问题。

一年后，季青枫与袁秀海完婚。又一年，两人有了一个漂亮的千金。

袁秀海一见季青橙进来，忙起身掩上门，皱眉摇头，连声啧啧道：“我的小橙子妹妹，我的小姑奶奶，你……这弄得是哪一出啊？”

季青橙眼神空洞地望着临街窗外摇曳婆娑的树影，突然控制不住地掩面低声抽泣起来，呜呜咽咽，哭了很长时间。

袁秀海坐在她身边，将小姑子搂在怀里，跟她一起掉泪。等季青橙哭得差不多了，她帮小姑子拭去脸上的泪痕，抚揉抚揉小姑子的面颊，说：“嫂子是你坚强的后盾，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季青橙含着泪，笑了，有几分害羞，还有几分忐忑的喜悦，说：“我只怕，人说我是……”

“只管让他们说去，嘴长在他们猪脑袋上，不说人话只会拱粪，随他们的便，爱咋咋地。况且，你老吗？三十三岁正是最好的时光，咱还年轻着呢，能被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喜欢上，难道不是件幸福的事？高兴的事？”袁秀海两眼放着光，说：“幸福可是要自己争取自己把握的。”

袁秀海把手放在季青橙的手上：“好妹妹，你该开始新生活了。”

梁晓勇在货运车间院子里的大胆表白，迅速传得整个碧城货运站尽人皆知。梁晓勇还因此次行为属于装车作业时间擅自脱岗，被车间列了一次严重违章，车间主任责令他作出书面检讨并在班组早间例会上宣读。季青橙那天请假未到，大家心里也都心知肚明她为啥没来。

张卫东作为主管副主任出席会议。

梁晓勇坐在台上，表情严肃，一本正经，操着字正腔圆的标准普通话，声音洪亮地念道：

“我的检讨书。6月21日，白班，天气晴朗，风和日丽，正是我们甩开膀子干事创业力争上游完成生产任务的大好时机。可我却辜负了这好日子好光景，真是给铁路工人这个光荣的称谓丢脸抹黑，别人都在为增运补欠无私奉献添砖加瓦，而我却在不知羞臊不知廉耻地拖大家的后腿，想一想，真是万分惭愧。只因牵挂着我最最亲爱的同事季青橙同志的人身安全，我未经领班准许，于上午9点到10点左右擅离岗位，导致本需两个人才能完成的神圣的使命、庄严的任务，不幸地落在了何军同志一个人那单薄瘦弱的肩头，以致何军同志挥汗如雨，身心俱疲，苦不堪言。（何军在下面发出怪笑）此次事件，虽未造成安全生产方面的问题和损失，但影响十分恶劣，非常以及极其恶劣。此次事件是我极端个人主义、自私自利思想和为爱痴狂为情走火入魔的总爆发，我在此向同志们表达我无限真诚的歉意。”

他突然放下检讨书，表情诚恳又认真：

“虽然很惭愧，可我一点也不后悔。是我追求的季青橙，是我对她一见钟情，是我对她一往情深的单相思。我先不管她喜不喜欢我，重要的是我喜欢她。如果我不主动表达我对她的喜欢，她又怎么知道我喜欢她？又怎么会喜欢上我？请大家多给我点掌声、鼓励与祝福好吗？祝我们一对俊男靓女、金童玉女终成美眷佳偶，永结连理，比翼齐飞，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祝我们永远快乐幸福！好，鼓掌！”

他说着，自己带头使劲鼓起掌来。坐在下面的男女工友们愣了两秒钟，迅即起哄似的鼓掌拍桌子连连叫好。

张卫东脸色铁青，推开铁腿椅子，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没救了，彻底没救了。”他气鼓鼓头也不回地走出点名室。领班牛向前指着梁晓勇：“你呀你，真是病得不轻。”

季青橙如愿换班。

与此同时，三十三岁的季青橙决定接受梁晓勇的追求，与这位年方二十四岁的小伙子好好处一处对象，认认真真谈一场如荼似火的恋爱。

9

季青橙和梁晓勇开始约会，吃饭，轧马路，逛街，游公园，泡酒吧，唱卡拉ok，看电影，情侣们的必修课，两人概莫能外。

在电影院幽蓝深邃的黑暗中，梁晓勇嘴里嚼着口香糖，把原本扣在季青橙手上的自己的手，悄无声息地挪到了季青橙的大腿。季青橙没有拒绝，但仍止不住脸烫心慌。接着，她感到梁晓勇带着薄荷味道的嘴喷着股子热气，向自己的脸颊一点点凑了上来。她有些惶恐又有些悸动地闭上了眼睛。

季青橙的手机响了，是老妈李秋兰打来的，声音急切，说她爸季海山下午独自出门去遛弯儿，到现在也没有回来。梁晓勇从座位上迅速直起身，说，走，赶快去找。

在李秋兰和兄妹俩精心照料下，季海山近段病情明显好转，身体恢复得不错，开始尝试着在无人陪护下独自出门。他每天下午16点按时下楼到附近街区散步，两小时后18点左右准时回家。今天，李秋兰饭做好了，一直等他到18点半也没见人影。李秋兰自己去找，也没能在左近的公园发现老季。李秋兰在电话里忍不住地哽噎，说，可别弄得小的丢了，老的也丢了呀。

季青枫与袁秀海两口也焦急万分地赶来。夜幕深沉，乌云密聚，电闪雷鸣中，一场飘摇的暴风雨席卷而至，说下就下。季青枫说：“分头找吧。我和你嫂子往东往南，你和小梁向西向北。”

季青橙和梁晓勇各骑一辆自行车，披着雨衣顶着瓢泼大雨漫无目的地寻找。行至一路口，雨水灌满窨井，井盖掀起一角，骑车不老练的季青橙闪避不及被绊到，惊叫一声连人带车摔倒在泥水中。

梁晓勇赶忙下车，把季青橙扶起抱到人行道上。

他出神地望着季青橙被雨水淋浇得湿漉漉的面孔，情不自禁地说：“你真他妈好看。”

季青橙忍着疼骂道：“信球，滚蛋！”却听任梁晓勇搂住，在脸上胡乱地亲。

亲够了，梁晓勇说：“这样找也不是办法。”

季青橙急了，说：“那你说咋弄？今晚要找不到，老头可能就要死在外面了。”说罢，哭起来。

梁晓勇想了想，说：“你想想老头最有可能去哪儿？腿脚好的时候，好往哪儿去？”

季青橙略思忖，明眸一闪，说：“那最有可能应该是我们家原来住的地方，机务段附近了。”

季青橙车轮子摔得变形不能骑了，梁晓勇骑自行车带上季青橙往机务段飞奔。近处的地道因排水不畅被淹，两人又抄远路的涵洞下穿过铁路。

季家当初居住的老棚户区早已盖起了一幢幢新住宅楼，形成了新的居民小区。没找到人，抱着最后也是最大的希望，两人又奔到机务段大门口。

门卫说，他也是刚接班不久，真的不清楚进没进去一个走路不太方便的六十岁左右的老人。在门口值勤的保卫科干部同意带他俩一起进去寻找。机务段地形复杂，轨道密布，交叉纵横，一台台威武的电力机车、内燃机车在密织的雨线中鸣叫着缓缓驶过。

季青枫打来电话，说你俩不用慌了，他们的父亲此刻正在机务段办公楼主管机务的刘段长房间里做客，让他俩赶紧去领人。两人悬着的心终干落了地，梁晓勇激动地当着机务段保卫干部的面，又狠狠地拥抱了季青橙一回。

季海山怀念退休前当大车的日子，跑到段里来重睹机车和当年战斗过的地方，不想流连间竟忘了按时回家，又遭逢大雨，只好拖着腿哆哆嗦嗦躲在职工俱乐部的门廊下避雨。恰巧这天值班的领导刘段长是老季的徒弟，例行巡视检查时发现了师父，遂赶紧将他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休息。

两人对刘段长表达了由衷的感激。看雨势渐缓，三人出机务段大门，打了辆黄面的往家返。季青橙又累又乏，坐在后座上抱着父亲的胳膊沉沉睡去。

季海山面容安详地看了眼女儿，伸手拍拍副驾驶座上的梁晓勇，口齿清楚地说：“小伙子，我的女儿以后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待她哟。”

梁晓勇半侧转脸，深情地望着睡梦中的季青橙，用力地点点头说：“放心吧，伯伯。”

雨后天晴，云霾散尽的天空，星汉璀璨夺目。梁晓勇推着单车送季青橙回自己的住处。饮足雨水的柏油路，在星光与路灯的照射下，显得异常乌亮光洁。

走到这所占地面积很大的小区大门前，一眼便能看到中心位置矗立的那座钉子形状的白色水塔，约有十层楼的高度，在此刻的夜色中显得肃然而沉静。

季青橙站在大院门口的马路对面，目光有些痴然地注视着这座孤耸的白色水塔。

梁晓勇在一旁望着季青橙，神色凝重。

“晓勇，你知道吗？虽然这些年我一直在这个小区里居住，但这里其实是我的伤心地。每当我看到这座水塔，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痛，它又真的好像一枚生锈的铁钉，牢牢地扎在我的心灵深处拔不出来。但我又觉得，我实在是还不能就此离开这个地方，因为……因为，我真的好怕好担心我的宝贝儿子，有一天突然回来却找不到妈妈，找不到自己的家。我想在这里等着，等着我的宝贝平平安安地回家。”

梁晓勇不说话，定定地望着泪光盈盈的季青橙。

“八年前，我的儿子当时刚刚两岁。你不知道他长得有多可爱，圆圆的脑袋，大大的脑门，一对眼晴明亮得像天上的启明星，所以我和他爸爸给他起名叫启星。

那天，也是一个夏天的下午，孩子爸爸下夜班在家里休息，我在上白班，孩子由他的奶奶帮着照看。在这座水塔下面，孩子奶奶就因为多看了两眼旁边的麻将桌，转回身，我的儿子就不见了，再也不见了……”

季青橙哽噎着，用力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

“你不知道那些日子，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孩子奶奶像疯了似的，身体很快就垮掉了，一个月后就去世了，死的时候一直在念叨星星，星星啊。我和孩子的爸爸整日以泪洗面，生活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我们也曾想过再要一个孩子，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总也要不上，医生说可能还是精神压力太大造成的。我丈夫经常深夜梦中惊醒，说看到我们的宝贝儿子吃不好穿不暖，站在冰天雪地里哭喊着爸爸妈妈。

三年前，他开始胃痛，吃不下东西，吃一点就吐，人变得越来越憔悴消瘦，晚上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去医院一查，诊断为食道癌晚期。他表现得很镇定，还答应我过几天就去住院做手术。可是，就在确诊后的第二天深夜，他趁我值夜班不在家，悄悄地爬上了这座水塔，从上面跳了下来。曾经那么漂亮的一颗头颅一张面孔，就那么摔碎了，脑浆喷了一地。他只给我留下了几个字：我要我的启星。

他刚死的那段时间，我吓得不敢一个人在家里住，天天做噩梦，闭上眼晴就看到他顶着摔碎的烂脑壳脑浆四溢地冲我哭，冲我要儿子。”

季青橙抹了抹眼角的泪：“他还是想儿子。如果不是因为儿子丢了造成的忧郁与悲痛，我相信从前那么健壮那么结实的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不会那么年轻就患上绝症。

我也万念俱灰地想到过一死了之，可我又笃定地相信：我的宝贝儿子一定还活着，一定还在某个我现在还不知道的地方等着妈妈，等着妈妈去找她。所以，我说服自己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我相信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一定能找到我迷路的儿子，找到我那颗失落的星星。”

季青橙慢慢地转过那张苍白又美丽的脸，泪光迷蒙的双眼望着梁晓勇，凄然一笑：“晓勇，你想好了吗？我就是传说中那克夫克子的女人。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你还愿意要我吗？”

梁晓勇毫不犹豫地将手里扶着的单车哐地一声掼在地上，冲上去将季青橙再一次紧紧抱住。

“我要！我只要你！”

10

这一宿，季青橙睡得很晚，也睡得很沉，醒来时竟似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忍不住地想哭又想笑。再翻身，发现身边是空的，梁晓勇起得比自己早。看一眼墙上的钟表，居然已经是上午10点半了。

她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起床穿衣，到卫生间刷牙洗漱。她盘起脑后乱糟糟的长发，看到镜中自己疲态未消的脸，竟有些羞赧地笑了。

她心里嘟哝着，这个小猛男，精力真是旺盛得有点过剩，一大早跑哪儿去了？也不说给老娘我买点早饭吃，真是没长大的孩子。以后这日子啊，少不了还得让我操心费力。

手机响了，是梁晓勇打过来的。

“亲爱的，快到阳台上来！”

“干什么？”

“你出来就知道了。”

季青橙推开通往阳台的门。第七层楼，正好又是位于水塔的西北方向的第一栋楼。她看到了。在小区中央矗立的那座高高的钉子状的白色水塔上，梁晓勇站在水塔边缘细细的铁制护栏后面，向她用力地挥舞着双手。她还看到护栏上悬挂着一条大红色的横幅，在微风中轻盈地飘拂，上面印着一行黄颜色的楷书体大字：梁晓勇永远♡季青橙。“爱”字，还特意做成了心形图案。

“怎么样？亲爱的，惊喜不惊喜，高兴不高兴？”梁晓勇在水塔上一面向她继续挥手，一面在电话里得意地说。

季青橙又喜又气又担心，骂道：“呆瓜！长不大的信球货！快点下来！”

水塔下有不少人仰着头围观。

跑来两名穿制服的警察，举着扩音器喊：“小伙子，赶快下来，有话好好说，别想不开……”

警察把梁晓勇请到派出所好好教育了一番，让他按价赔偿撬坏的水塔门锁。

季青橙答应和梁晓勇结婚，她提出要见一见梁晓勇的父母。

梁晓勇说：“好吧，明天我就领你去见他们。”

第二天，梁晓勇开着一辆黑色的轿车来接季青橙。车子一路向西又向北，驶上了一道绵延起伏郁郁苍苍的山岭，在一处依山势逐级而建的碑石如林的墓园大门前停下。

季青橙一直没有说话，默默地跟着梁晓勇走进墓园。

爬上半山坡处，梁晓勇在一块黑色的墓碑前站住，神情凝滞地注视着墓碑。季青橙看到墓碑上刻着白色的隶书字：慈母梁汝芯之墓（1953—1988）。子梁晓勇立。

梁晓勇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深色的手帕，在墓碑上轻柔又仔细地擦拭着，嘴里喃喃地说：“以前她的骨灰一直在殡仪馆存放着，这个墓园建起后，我和我舅舅、我姨妈就为她挑选了这块墓地，前年才安葬到了这里。”

季青橙咬紧嘴唇，忍住眼泪。

“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吗？是被人杀死的。知道杀死他的凶手是谁吗？”

梁晓勇回头望着季青橙，面色突然变得阴冷：“是我爸。”

季青橙轻轻摇头，红着眼睛，捂住了嘴。

“那一年，我十岁，上小学三年级，学校就在家附近。我爸在外面有了女人，让妈妈知道了，那一段他俩几乎天天吵架。妈妈提出和爸爸离婚，爸爸却又不同意，他们主要是因为我的抚养权问题而一直争执不下。

那天，是我永远忘不了的一天。晚上我放学回家，进了家门，看到我爸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就问，爸，我妈呢？我爸勉强地笑着说，你妈今天单位加班，晚点才能回来。然后我听到他声音有些发抖地问我，今天作业多吗？我说，不少，挺多的。他就让我趴在茶几上写作业，还认认真真地辅导我做了几道难解的算术题。

等我做完了作业，他帮我收拾好书包，一遍遍抚摸着我的头，说，好孩子，今天晚上爸爸妈妈要谈点事，要谈很长时间，你今天先到你爷爷家去好吗？让你奶奶给你做好吃的。

我爸就这样一路把我送到我爷家所在的大院门口，最后他蹲下来把我搂得好紧好紧，一遍遍地说，好孩子，好孩子，好好长大，好好做人，好好长大，好好做人。然后就转身决绝地离开了。

我去了我爷家，我爷我奶就感觉有点不对劲。我奶从我的书包里，翻出了我爸的遗书，就几行字：爸妈，我把梁汝芯杀了。抱歉，不能给你们尽孝了，还烦你们照顾下晓勇。

后来就报了警，在家里的卧室发现了我妈的尸体。他们没让我看尸体，我只知道是被我爸活活掐死的。第二天一早，在三角公园的一座桥栏杆下，发现了我爸悬在河面上的尸体。他上吊自杀了。”

梁晓勇长吁了一口气，继续说：“再后来，姥爷姥姥把我的抚养权争取了过来，还让我改姓了母姓。其实我原来姓黄，黄晓勇。”

季青橙从身后搂住了梁晓勇。

梁晓勇转回身，充满深情地注视着季青橙，说：“从那时候起，我就对自己说，我不爱则已，爱上一个人，我就要全心全意，至死不渝。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认定，你就是那个让我此生此世情比金坚、至死不渝的人。”

他说着，从口袋里取出钱夹，从夹层里抽出一张照片，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半身照，相貌清丽，仪态端庄。

“这就是我妈。漂亮吧？”

季青橙点头：“漂亮。你遗传你妈。”

梁晓勇笑笑：“其实我爸长得也挺帅的……不说他了。你没发现我妈有点像一个人吗？”

季青橙又端详了会儿照片，说：“像谁啊？”

梁晓勇将照片收起，挤挤眼睛，在她母亲的墓碑前深鞠了三个躬，牵住季青橙的手往墓园外走。

回市里的路上，季青橙又问，你妈到底像谁啊？

梁晓勇一边开车，一边握着她的手吻了一下，微笑不语。

不久，季青橙见到了梁晓勇的舅舅和姨妈。

舅舅姨妈都四十多岁的样子。舅舅说，晓勇年轻不懂事，但心地纯良，而且看人还是有眼光的，不漂亮的女孩，他还真看不上呢。

姨妈眼圈红红的，说，你笑起来的时候，和我姐晓勇妈妈真挺像的。

舅舅给姨妈使眼色，姨妈说，这有啥？很正常的心理现象。

晚上，寻欢作乐后，季青橙问：“你是不是因为我长得有点像你妈，才喜欢上我的？”

梁晓勇深情款款地盯着她的眼睛，说：“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有一种想保护你的冲动，我就想成为你的护花使者，我的眼里仿佛再也容不下别人。”

季青橙垂下眼帘，说：“其实，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有点喜欢上你了。”

说完，她害羞地拉起被单，蒙住了脸。

11

周六的一大早，季青橙从碧城高铁站登上了终到花城的高铁列车。

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退休生活，季青橙在碧城火车站附近的服装市场盘了一间不大不小的门店，起名就叫“青橙服饰店”。今天借着假期，她要专程去江城著名的汉正街，挑选并购进一批春季时令的新潮服装，以便随时开门营业。

十六年过去，父亲季海山已不在人世，母亲身体尚好，与二哥季青枫生活在一起。当年的碧城铁路分局也已不复存在，二哥季青枫现在供职于中原铁路局运输处，二嫂袁秀海在调整后的车务段工会，也离退休不远了。大哥季青松转业后留在了大西南，投身政法战线，现任某省级市的公安局长。

碧城货运站由于种种原因，难再昨日辉煌，货运业务归了车务段，另一部分职工被调整至刚刚成立不久的碧城高铁站，由货运员变身为客运员，梁晓勇就是其中的一员。季青橙则选择留在了货运。

“我年龄大了，没两年就该退休了，跟货物打交道也习惯了，还是留下吧。”

季青橙在车间主任张卫东征求她意见时，老老实实、平平淡淡地说。

张卫东叹口气，用手理了理已然斑白的鬓角，说：“我们的时代，就这样马上要过去了。唉，时间都去哪儿了？”

和谐号列车启动，缓缓驶出碧城高铁站。

一个人在季青橙旁边的座位坐下，看着她，脸上露出笑容。

“橙子妹妹。”

季青橙转过脸，旁边的人衣冠楚楚，卷发稀疏，是吉新锋。

“急先锋哥哥，这么巧？你这是要去哪儿？”

“花城。”他顿了顿，说：“去开个专题研讨会。你呢？”

“我近，江城。”她想起什么，目光急切地望着吉新锋：“那件事，有进展吗？”

几年前，自公安局有了DNA打拐数据库后，季青橙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DNA样本存入了数据库，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比对成功，找回自己失散多年的长子。吉新锋在市公安局技侦部门工作，一直替她关注着这件事。

吉新锋缓缓地摇头，微笑着安慰她：“耐心等吧，一定会找到的。”

季青橙眨眨眼睛，用力地点点头：“会的，一定会的。”

吉新锋目光柔和：“儿子怎么样了？上高中了吧？”

季青橙笑：“下半年读高一。学习成绩还不赖，挺让我俩省心的。”

吉新锋：“那就好，那就好。”停了一下，他又说：“我记得孩子是叫皓天吧？”

“对，生他那天正好是八月十六，月亮特别大特别圆。”

吉新锋：“嗯，好名字。第一个孩子叫……启星是吧？沈启星。一个星星，一个月亮，有星有月，星月生辉。”

季青橙把有些模糊的视线慢慢地移向窗外，风景一闪而过。

她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个下午。那是她自接母亲李秋兰的班来到碧城货运站后，又经过三个月的实习期，第一次独立完成一个白班的包组货运员的装车作业。

接近下班时间，她将整理好的货票按规定交至中零计划室。两名计划员对向坐在玻璃隔开的小房间里，埋头制定装车计划。另一个高高个子的年轻人，背对着窗口在桌上写着什么。季青橙猜，大概是后备计划员，在跟着老计划员学习。

季青橙把货票从窗口递了进去。

其中一名计划翻了翻货票，又认真打量了她一眼，说：“你是李秋兰的丫头？”

季青橙有点腼腆地点点头，说：“以后还请各位老师多关照多帮助了。”

那个背对窗口的年轻人闻声转过身来，五官英挺的脸上露出惊讶又欣喜的笑容。

“呀，怎么是你？”季青橙也倍感意外地叫道。

沈兴华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她，声音温和有力：

“青橙。”

责编 | 橄榄绿

编辑 | 陈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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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常凡，七零后，现居郑州。谋生于铁路企业，爱好文学与写作，尤钟情写小说。有散文、随笔、诗歌、小说、影评等作品数十篇散见各级刊物。